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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完先生的画，想起他七十九岁时钤的一枚印：老夫无味已多时。先生是不笑的，甚至肃穆了得，真真了无滋味似的。有人说他有僧人相，果然。老夫无味已多时，这话也说的似僧人味道。可咂摸的人，知道那意思，心惶惶的，以其老辣尚如此，别人还竟然会有滋味么。这反话实在是说的，说的，唉，叫人不好也不便说些什么。写这几行字，又忽然想，若先生是兼而善渊鼎者，菜好了，不动，只是摇摇头，撩I叶这半句。这一句，究竟是说什么呢？也许，先生是真的，某日清晨，拾起笔来，放下，拿起，再放下，抿口茶，也足无味，再抿，还是，另下了新茶，滚水沏得酽酽的，也还是摇头，老朽还真是无味了，画不下去，只是自己心里的深处才知道的枯涩。先生在《余疑庵草书为一亭》里有这样的诗句：“学画未精书更劣，似雪苔纸拼涂鸦。”某题画诗中有：“东涂西抹鬓成丝，深夜挑灯读《楚辞》；风叶雨花随意写，申江潮满月明时。”先生在另一处亦说过：“欲自立成家，至少辛苦半世。”因此想，先生的那一句“老夫无味已多时”，实在是滋味深多，不便随意猜度个中甘苦。我认识的某先生也曾说：“我现在是既看不上别人的，也看不上自己的。”十数年前，亦有某大学问家问晚生：“你看我是不是行尸走肉？”

其实这都是试着去贴先生的意思，先生究竟想了些什么，得问先生自己了。先生这枚印，有两面边款，不想细看了，边款也是文人刻印的奇特之处，以反字，直接捉刀，逆着锋刃，亦静亦动，信手刻就数行书，文字亦不打腹稿。内容、布局、刀法，都得在瞬间想就，凡稍稍犹豫，不能一气呵成，即是败笔。先生在刀上所用工夫，应该不在纸下。再反一下说，老夫这无味，多年的老干姜片也似，看似数层枯纸，糟亦不禁咀嚼，可是去试试，却愈嚼愈辛辣，愈辛辣而后有丝丝回甘。说这无味的先生，比我等所能看得更远，才有这淡然一句话吧。先生西去，后迁葬于余杭塘栖超山报慈寺西，宋梅亭畔。墓门石柱上刻有沈淇泉所撰联语：“其人为金石名家，沉酣到三代鼎彝、两京碑碣；此地傍玉潜故宅，环抱有几重山色、十里梅花：”先生这样的人，才有资格眠睡于此：几重山色，十里梅花，谁是更为幸运的呢？先生初名俊，又名俊卿，字昌硕，又署仓石、苍石，多别号，常见者有仓硕、老苍、老缶、苦铁、大聋、石尊者。老了，也就老了，怕什么呢？老苍，苍茫茫的；老缶，开阔心胸，嗡嗡的：等铁，沉郁，铁石滋味，些微辛辣的；大聋，只聆听天地之音的，其余，聋了也就聋了吧。如此心意，这般别号，书与画岂能不好。人岂能不好。不是吗？

先生一次遇雨，在卖豆腐人家避雨，那人与先生闲话，知道先生是画家，就请先生画一张画。先生大名，润笔岂是卖豆腐人所能支付。可是先生慨然应允，甚至还为避雨一事，专作一诗题于画上。这样的人，才是真先生。先生安息。宋梅亭畔，来年总是要去一遭的。一个人去？还是两个人去呢？两个人去吧。一个人去，心是回不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