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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睡醒就告辞了。临走，忠慰说要送我点东西。他取来，是四罐子蜂蜜。这时火车和汽车再次包抄而过。四罐蜂蜜装在塑料袋子里，沉甸甸地，就像是虚构之物。

这世上有没有铺满鲜花的路呢？有，但肯定不会很长；那长而又长的，多半是布满荆棘的坎坷之路，抑或荆棘与鲜花杂陈之路。我曾走过的一条最长的鲜花路在南疆。多年前，大病初愈的我突然心血来潮，背着行囊独走大荒，在翻越阿尔金山之后，顺着一条长达两百多里的山沟朝罗布泊方向走，路上除了遇见一个从矿山出逃的重庆大男孩，就不曾见到任何行走的活物=内心的孤独，环境的险恶，很容易摧毁—卟人的意志。然而，由于沟壑中生长着一种叫红柳的耐旱植物，又时值五月的盛花期，鲜艳的柳花开得如火如荼欢天喜地，逶迤数十里。红柳花虽没有扑鼻的香气，但粉红的色彩似乎可以乱霞。就是这种戈壁之花，使我在蛮荒与孤寂的长途跋涉中，见证了一种稀世之美，也领略了一段极致的人生风景。舍此，我经历的人生旅程大多平淡无奇，甚至不乏灰暗。

打那以后，我以为不会再有长长的鲜花路伴我而行了。可事偏偏凑巧，去年霜降次日，家住大山深处的朋友虎哥邀我去一个叫石门高的地方爬山，并一再叮嘱我要充分做好准备，困为所要爬的那座山高达一千二三百米。这江南的山，非西部的山可比，陡峭，湿滑，荆棘丛生，爬起来不仅吃力，还危险。也就是这次爬山，使我邂逅了另一种更具人生美学的鲜花路。

说起来，我有幸再次邂逅“鲜花路”，应归于古老的节气“霜降”。北雁已衔霜信过，秋到江南草木凋。这个秋，在江南应该是跨过“霜降”门槛的那个肃杀之秋，否则，秋的力道与气场都不足以撼动生命力旺盛的江南。北疆和中原的秋天我都亲历过，在那里，具有杀伤力的“霜降”尚在远处徘徊，胆怯的草木便簌簌发抖了。江南是秋天难攻的一个堡垒，没有几场威风凛凛的寒霜它是不会轻易屈服的。我抵达石门高之前，已落过一场近似于小雪的寒霜，是夜又是一场静悄悄的大围剿，虽然听不见自然界残酷的厮杀声，但天道的法力是毋庸置疑的。有了这两个回合的较量，绿色强悍的江南已经元气大伤，失去了抵抗力，于是不得不俯首称臣了，那萧萧而下的无边落木，堪比溃败的千军万马，混乱得已不可收拾。那天清晨我刚推开门，便见满地陈横着被霜箭射落的枯叶，有的叶脉里还残存着少许的绿汁，它们就如同置身于改朝易代之际的那些改换门庭的降臣，心里虽然还念着前朝，却已回天乏力了。

我所说的另一种鲜花路，就是从这个早晨开始的。寒霜覆地的清晨，山区的天空仿如擦洗后的瓷器一般圣洁，稀疏的晨星犹如镶嵌在神器上的银饰，透着一种华贵、玄秘的亮。没有风。也没有鸟鸣声。霜降的生杀予夺之威，统摄着浩大的时空，只有山间淙淙的溪流小声袁达着自己的不满，像肠蠕动似的发出不甚清晰的咕哝声，或许更接近于腹诽吧。这个早晨，我们呼吸着略带芒刺的凛冽空气，踏着铺满银霜与落叶的崎岖小道向深山进发。这里，请允许我兜一点圈子。就是说，在进山之初，我并没有获得像在南疆那种“鲜花路”的明晰认知，顶多只有那么一点朦胧的感觉而已。鲜花与落叶，是两个时序的东西，彼物与此物，一荣一枯，一兴一衰，你很难将它们等量齐观。就我所知，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内，人们对鲜花与落叶的选择性偏爱，是无须做统计学分析的。

但是，铺满落叶的旅途你却无法逃避！是默契也是暗合，在我刚刚进入花甲岁序之秋，一条由落叶铺成的“鲜花路”，对我而言，既是某种昭示，也是某种提醒。也许是山下的泥土肥沃，蓄得住雨水和阳光的缘故，路旁经霜的树叶黄（红）绿相间，只有零星的叶片匍匐在路面上，似点点猩红或金黄的花瓣儿，因而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。此时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脚下：参差的乱石中，我得权衡哪一块可以平稳地踏过去；那些倒伏于溪涧上的枯树，身上长满了苍苔，我得借助它们把肉身和灵魂战战兢兢地渡到对岸；还有那些藏匿于草莽中的藤蔓和尖利的石块，最好彼此能够相安无事……因而，对于沿途的那些零星的落叶，我也兢忽略不察，匆匆走过了。

然而走着走着，我发现周围的景色变了。大约爬到海拔八九百米处，一阵山风掀过来（除了“掀”，我找不到更适合的词），满山树木大幅度地摇摆起来。树木一摇晃，仿佛带动整座山都在晃动。其时，我坐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放眼看去，山中绿色已经消失殆尽，那些红莲子树、枫树、野漆树，犹如一个个酩酊的醉汉，脸膛酡红，摇摇晃晃难以自持；而刺桐、檀皮、杜梨和山毛榉则一律举起招魂的黄幡，那漫天飞舞的叶片，相互撞击着，发出暴雨般哗哗的声响。我想，假如自己是万木丛中的一株，也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了。所谓“扼住命运的咽喉”，听起来是那个理，但在大自然严峻的法则面前，却做不到。

风来得快，去得也快，它掳走了那些该掳走的落叶，就像我曾经熟悉的许多人被岁月带走一样，他们再也回不到我们的生活中了。树木梢头残留的少许枯叶，虽然它们还在做着最后的坚守与抗争，但也只是时间问题了。有感及此，我不觉心意沉沉。此时的虎哥已经在前方召唤了。我愣怔了片刻，接过他从一堵峭壁上抛下来的绳索，开始向绝顶攀登。当我手脚并用气喘吁吁地登上绝顶，由于过分透支了体力，身子一晃，被一股强劲的风掀翻在地，好在地面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枯叶，红黄相间像一床花毯子，于是，我干脆静静地躺在上面，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刭了婴儿时代。

在绝顶，我发现所有的树木都是空荡荡的，失去叶片的树枝干净、磊落，似乎没有任何牵绊与纷扰。湛蓝的天穹之上，游云来者自来，去者自去，那更高更远处，则是浩茫无极的宇宙了。枕着落叶，听着风声，眺望着游云，我依稀听到一种近似神谕的声音：我们的人生在做着加法的同时，也在做着减法，就像这条铺满落叶的“鲜花路”。减到最后，我们抛弃了一切，而我们的灵魂却变得轻盈无比。也许，通往天堂的路就是如此吧？